我从鲁迅《伤逝》中的子君形象,想到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和易卜生剧本里的娜拉。
反映妇女要求解放的文学作品,中外古今都有,可见是一个世界性的主题。只要妇女还未得到真正的解放,人类也就谈不上彻底的解放。
安娜在遇见伏隆斯基之前,她已经同卡列宁结婚八年,而且还是一个孩子的母亲。安娜除了没有爱情生活外,她一切都是美满的。在结识了伏隆斯基之后,她醒悟到人不能过没有爱情的生活。为了爱情,她抛弃了丈夫、孩子,甚至彼得堡的整个上流社会。在和伏隆斯基同居后,她得到了她苦苦追求的爱情生活。她满足了。为了维护这来之不易的爱情生活,她使出了自己的全部力量。因此,当她知道伏隆斯基已经厌倦了她时,她感到她生活不下去了。最后,她自杀了。安娜始终是个贵族妇人,她并没有什么崇高的理想。托翁写安娜,我的看法是,一方面,他同情安娜的不幸遭遇;另一方面,也可以说是主要的方面,他批评了甚至是狠狠地教训了安娜和她所追求的那种爱情。托翁认为妇女的解放在厨房和卧室。
娜拉与安娜相同的是,她也是一个结了婚的妇女。不同的是,她的家庭生活很美满,丈夫十分爱她。但她发现,她不过是丈夫的一个玩偶。海尔茂说,她首先是妻子和母亲。而娜拉却说,“我不再相信这种话了。我想,首先我是一个人,或者应该努力做一个人。”这句台词,充分地体现了易卜生的思想。它也是这部作品的主题所在。
娜拉的这句话,多少年来,不知感动了多少读者和观众。我自己就是其中的一个。前些时,我在电视屏幕上又一次看见了娜拉,仍被她的这句话所感动。但是,感动我们的东西,不一定都是十分完满的。
普列汉诺夫对娜拉作过这样的分析:他认为易卜生是倡导妇女解放的。但是,在这个问题上,使易卜生感到兴趣的是妇女解放的心理过程,而不在于它的社会结果。在20年代,我国文坛上曾热烈讨论过娜拉出走后会怎样的问题。鲁迅先生就发表过一篇著名文章《娜拉走后怎样》(下面再说鲁迅的观点)。易卜生只是把妇女要求解放的心理过程表达了出来,这是他的任务。至于娜拉出走之后会如何,他认为那是社会问题,他解决不了。这里就有易卜生的局限性,也是他思想上矛盾的所在。他反映的(或者说他提出的)就是一个社会问题,可是他又不去,或者说,不知道怎样去考虑妇女解放的社会条件和途径。
娜拉出走后的命运如何,鲁迅说得很干脆:不是堕落,就是回来。鲁迅认为,妇女经济上不独立,也就谈不上婚姻的自由。鲁迅写道:“所以为娜拉计,钱,———高雅的说罢,就是经济,是最要紧的了。自由固不是钱所能买到的,但能够为钱而卖掉。”“……为准备不做傀儡起见,在目下的社会里,经济权就见得最要紧了”(见《鲁迅全集》第1卷第271页(十卷本)人民出版社1959年版)。
妇女获得了经济上的独立,就一定会得到自由和解放么?鲁迅回答说:不。他这样写道,妇女“在经济方面得到自由,就不是傀儡了么?也还是傀儡”。“因为在现在的社会里,不但女人常作男人的傀儡,就是男人和男人,女人和女人,也相互地作傀儡,男人也常作女人的傀儡,这决不是几个女人取得经济权所能救的”(参见同上书第273页)。
怎么办呢?鲁迅认为,只有进行经济制度的改革,即只有从根本上变革现时的社会制度。这就是鲁迅的深刻处。
鲁迅的《伤逝》写的也是妇女的解放,个性自由,婚姻自由的问题,我比较同意陈涌的看法,《伤逝》比《娜拉》“忧愤深广”,因为恰好是易卜生认为是问题解决了的地方,鲁迅却认为是“问题的开始”(见陈涌《鲁迅论》,第77页)。
子君和涓生为了追求婚姻自由,他们敢于对他们所生活在其中的那个社会现实环境,进行了针锋相对的抗争。他们毫不畏惧四周向他们投来的“轻蔑的眼光”。子君这个在封建家庭里长大的姑娘,就大胆地对渭生说,“我是我自己的,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!”这时的子君真是视封建礼教若粪土,看她说话的那番神气,俨然是个反封建家庭桎梏的战士。她于是和涓生同居了。
由于子君勇敢地争取的仅仅是个人的婚姻自由。这个目的一达到,她就成了一个平庸的妇女。她的全部生活就是给丈夫做饭洗衣,养鸡养狗,以及因了鸡狗跟房东太太闹些小纠纷,搞些小摩擦。如此而已。
涓生失业了。他的顶头上司实在看不惯,也忍受不了他和子君的那种自由恋爱、自由同居(他认为这是伤风败俗的大事),大逆不道的行径。就把他的也包括子君的饭碗给砸了。
涓生失业后,一家人的生计,包括鸡狗们的生计在内,就日渐变得难以为继了。尽管子君曾这样安慰过涓生,她说:“那算什么。哼,我们干新的。我们……”。但是,涓生从她的话音里听出,她的声音是飘浮的,她的神情是恍惚的。
涓生感觉到子君已不是先前的那个子君;子君也意识到涓生也不是先前的那个涓生。
他们终于分手了。子君被她的父亲带回到农村的家里去了。未久,子君就死了。她的死,给涓生留下了无尽的悔恨和悲哀。
子君的死,最真切地告诉我们,妇女的解放不能仅仅着眼于个人的个性解放和婚姻自由。如果不去变革那压抑人性、阻碍妇女婚姻自由的不合理社会制度、社会环境,妇女的解放必然只是一句空洞无力的口号。
鲁迅的《伤逝》确是一篇寓意深刻的文学作品。倘就文学创作本身来说,只有既具艺术性,又具深邃的思想性的作品,才能行之久远,才能永具艺术的魅力。《伤逝》就是一个明证。